当前位置:在线查询网 > 在线论文查询 > 释能

释能_在线论文查询


释能    1956年出土的湖北江陵望山一号墓战国竹简里,有个从羽从能的字(上羽下能,以下用“△”表示),一共2例,随后1978年湖北江陵出土的天星观竹简中,此字出现7次,到了1987年湖北荆门包山二号墓竹简中也有7例。(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页305-6)从该字所处的竹简内容来看,均为楚人当时的卜筮祭祷记录。从其所在文句的句式看,都是并列分句或句群。试举《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中一段材料为例:(1)
    “△祷于邵王特牛,馈之;△祷文坪夜(舆)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祷于夫人特腊。”(页32)
    “举石披裳之祝,△祷于邵王特牛,馈之;△祷于文坪夜君、郚公子春……。”(页33)
    “东之客……,△祷于邵王特……。东周之客……,△祷于文坪夜君……,既祷至福。”
    整理者引《国语·鲁语》“苟芈姓实嗣”,注曰“嗣,世也”,疑“△”应读作“嗣”,并认为“△祷即后人对先辈的祭祀”。(《包山楚简》注359,页53)
    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简中又数次出现了这个字,张守中先生的《郭店楚简文字编》将这类字置于“能”字条之下(137页)。下面我们从《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中择举数例:
    (a)  (一) (家)事乃又(有) (祏?)。        
    (《郭店楚墓竹简·语丛四》简25,页217)
    (b) 贵而 (能)纕(让),则民谷(欲)其贵之上也。   
    (《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简18,页167)
    (c)  (一)块(缺) (一)浧(盈),以忌(纪)为 (万)勿
    (物)经。          (《郭店楚墓竹简·太一生水》简7,页125)
    例(a)、例(c)的三个“△”字已经被编者扩注为“一”字,另外裘锡圭先生给上面(c)条简文加了如下按语:“△,读作‘一’。此字亦见于简本《五行》‘  人君子,其义△也’句。《诗·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可证‘△’当读作‘一’。鄂君启节有‘岁△返’,亦当读作‘岁一返’,意即年内往返一次。”(《郭店楚墓竹简》,页126,注11)
    (b)条简文的“△”字被整理着扩注为“能”,此条也有裘锡圭先生的按语:“以《诗·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与《五行》简文‘  人君子,其义(仪)△也’对照,‘△’字确可读为‘一’(参看《五行》注一七),但此处之‘△让’似应读为‘能让’。”(《郭店楚墓竹简》,页169,注20)
    下面便说说分1957和1960年两次出土于安徽寿县的《鄂君启节》,其舟节和车节铭文均有裘先生所引述的“△”字,以往学者对《鄂君启节》里的这个字有不同的看法。郭沫若、于省吾等先生或释为从“羽”从“能”声;或释为“赢”,读为“盈”。朱德熙、李家浩二先生认为,从字形上说,将“△”分析为从“羽”从“能”声是可信的,并且从“能”《说文》从“以”得声,主张该字即是“翼”的异体,“岁翼返”应读作“岁代返”。(2)我们觉得此说有一定道理,但理由不是很充分,“能”字在先秦韵文的确可以和之部字押韵,而且《广韵》也有从“能”得声的字读入之部,但这并不能成为“△”、“翼”异文的证据。(3)因“能”字的声符是“以”(之部)声母为喻四,我们还需要解释为何读泥母蒸部的“能”会有喻四之部的异读。当然,从历史音韵学的角度看,“能”字的之、蒸两读可看作-?、-?的韵尾交替(清儒及章黄的所谓“阴阳对转”),声母可以用复辅音来解释,但最原始的读音是蒸部还是之部呢?哪个读音是原生的,哪个是派生的呢?它们的音变途径如何?这样的问题对于古文字研究领域的学者也许不必深究,但如果立足于音韵学层面,这些问题是需要考虑的。
    古文字研究的要则之一是须“明假借”。当然,并不是说其它的语言学的分支学科不涉及假借,而是说在考释古文字的时候,要学会使用假借,也就是要能够敏感地发现可能和被释字有通假关系的另个我们所知的字。在“△”这个例子上,我们认为似乎更多的是需要考虑这个字用的是不是“本字”。
    首先必须肯定的是,“△”表示的就是“一”。《包山楚简》的“△”表示“一”,用以连接并列短语或分句,“一”在先秦古书里有“或、且、又”之类的意思。(“一×一×”型的短语当然就更加常见了)如:
    一以则喜,一以则悲。                        (《论语·里仁篇》)
    昔者,穆公一胜于韩原而霸西州,晋文公一胜于城濮而定天下。(《国语·韩语》)
    故父母之丧,既殡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   (《礼记·间传》)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庄子·应帝王》)
    郭店楚简中的(c)例“一缺一盈”当然无问题,可以和帛书《缪和》“凡天之道,一阴一阳,一短一长,一晦一明,夫人道则之”对照,是指太一(道)有规律的运动。(《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页386),(a)例“一家”当然也能讲通,至于(b)“贵而能让”,我们觉得恰恰说明了“△”字只能作“能”声读,因为这里 “△”偶尔可以作“能”的通假字,古文字中同音(近音)通假的例子当然不用在这里多举了。
    如果再加上《五行》和《诗经》相关内容的对勘,我们完全可以将“△”字肯定下来,如果朱德熙先生能够接触到后来更多的出土文献材料的话,我想朱先生也会认为“△”是用作“一”的。因为事实上,“岁△返”的意思朱先生也在文中正确地指出了,即“一年之内分批轮流返回”,若直接将其“△”释为“一”,文意更加简洁明了。
    接着下来的问题是,这个字无疑是作“一”讲。那为何“△”字不见《说文》及传世经本文献。这个字无一例外地出现在楚系出土文献里,它们的时间大概都是战国中晚期。楚人要用这么一个从羽能声的字来表示“一”呢?李学勤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1998年5月出版了《郭店楚墓竹简》一书,这里有《老子》和一些儒家的书,有的有今本,一对照就知道很多字我们根本不认识,有些知道答案还是莫名其妙。一个从‘羽’从‘能’的字,不知道文字学家猜了多少次,看竹简才知道同于一二三四的‘一’字,到现在也还没有肯定的解释。”(4)之所以古文字学家难以在汉语文献找出它的来源,原因就是它是个地地道道的古楚语词,而且“△”就是个古侗台语“一”的标音字,是台语在古楚语的底层词。
    “一”在今天部分侗台语的读音:(5)
    龙州壮语      泰语     版纳傣语  德宏傣语
    n?:?6 ;n??1     n??5       n??6          l??6
    再看“△”字,从羽能声,“能”字泥母蒸部,上古音*n??2,正和侗台语“一”字读音一致。
    战国时代的楚国人,还在被中原人讥为“南蛮鴂舌之人”。《左传·庄公二十八年》:“秋,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秩之门。子元、斗御疆、斗梧、耿之不比为旆,斗班、王孙游、王孙喜殿。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子元曰:‘郑有人焉。’诸侯救郑。”这里最早提到所谓“楚言”。汉代的《方言》、《说文》记载的楚语词有五百个左右,可想而知,还有不少失载于汉语文献,也未见于秦汉古书。本文所举即是一例。
    目前,语言学界关于古楚语底层问题的研讨也已经开始。有学者主张古“楚语”为“台语”说,也有主“苗瑶语”说,还有不少证据表明古楚语和藏缅语的关系甚为密切。(6)张正明先生《楚文化史·夏化的楚言和楚式的夏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页100)说:“可以推想,楚言与夏言原是两种不同的民族语言。……今汉藏语系除汉语外,有藏缅、壮侗、苗瑶三个语族。上古之世,这三个语族的先民的分布,大致是藏缅语族的先民在西,壮侗语族的先民在东南,苗瑶语族的先民在中南。江汉之间以及汉淮之间,正是古藏缅语、古壮侗语、古苗瑶语与夏言、楚言接触交流的中心。由此,在楚言里有其他语言的成分是势所必至的。”本文讨论的“△”字,不见于今汉语、苗瑶及藏缅语、南亚语,定其为古楚语中的台语底层词,大概问题不大。(7)
    楚系简帛(包括铜器、漆器、玺印等其它形式的出土文献)与楚文化的密切关系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楚系出土文献集中反映了当时的楚人社会生活,如历史、生活习俗、政治制度、思想、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们的语言。本文所讨论的“△”字,就是古楚语在出土文献中的反映。李学勤先生在《简帛和楚文化》一文中还举到了“知”这个字,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和其它的帛书医书常常用“知”字表示病的痊愈。《内经》也常用“知”字,现在我们知道《五十二病方》前的理论文字是《内经》的来源之一,那么《内经》可能有很多内容都是楚国人的作品。(8)其实,这个常见于楚帛书的字也来源于古侗台语“(病)好”这个词的标音字。泰语di2、版纳傣语di1、龙州壮语dai1、武鸣壮语dai3。我们现在如果到先秦古书里去搜找其来源,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幸好这个古楚语词虽缺乏文献词例,却被杨雄的《方言》记录下来了。《方言》卷三:“知,愈也。楚病愈者…或谓之知。”不过,不是每个古楚语词都会有古代字书的记载和文献词例的保留,本文的“△”就没有,而且像这样类似的情况肯定还有不少。这就需要我们仔细分析目前出土的楚系文献中一些难字、怪字的字形,尽量从不同角度对那些“新颖”的古文字字形作出正确的释读。
    附注:
    (1)为方便计,所引释文若有较为繁难而无法打出的字,一般写成相应的通行汉字,不作严格隶定。
    (2)郭沫若《关于鄂君启节的研究》,载《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4期;于省吾《鄂君启节考释》,载《考古》1963年第8期。此外,罗长铭、殷涤非、饶宗颐、商承祚、黄盛璋、谭其骧等学者都对此字提出了意见。可参看崔恒昇《安徽出土金文订补》 (黄山书社,1998,页227)及《楚文化考古大事记》“鄂君启节”条。
    (3)如果考虑到先秦秦汉时代汉语也有方言的差别,那么“能”字读音问题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能”在楚语中确实有可能失去后鼻音而入之部。在先秦两汉时代的雅言中,一些带后鼻韵尾- ?的在有些方言会失落。当时的齐方言、楚方言都有此种特点。如:《礼记·中庸》郑玄注:“衣,读如殷。声之误也。齐人言殷声为衣。”《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读殷氏皆曰衣。”《释名·释病二十六》:“癣,徙也,浸淫移徙日广也。故青徐谓癣为徙也。”《周礼·春官·司尊彝》郑玄注:“献,读为摩莎之莎,齐语。”表明当时齐语确有真部字失落鼻韵尾读作脂部、元部失落韵尾读作歌部的现象。同时,楚语也有类似特征。如“莽”字阳部字,在《楚辞》里也可与鱼部字押韵,《广韵》并有“莫补切”一读。可见《诗经·小雅》的若干篇章大概有楚语的特点,而《楚辞》则更明显带有楚方言的特点。但我们不能据此肯定《鄂君启节》的“△”字也入之部,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能”声字在楚语里都会失去-?。同时,齐楚方言还有阴声字增生鼻尾的特点。如《诗经·小雅》郑玄笺:“俗语斯白之字作鲜,齐鲁之间声相近。”(事实上齐语、楚语有许多相通之处,如《释名·释丧葬二十七》“翣,齐人谓扇谓翣。”《淮南字·说林训》高诱注:“翣,扇也,楚人谓之翣也。”
    (4)《汉字——中国对人类文明的重要贡献》,载《中国古代文明十讲》10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5)《侗台语族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页256;《壮侗语族语言简志》,民族出版社,1984,页866-7。
    (6)请参看张永言《语文学论集》(增补本,语文出版社,1999)页274-5正文及注释。
    (7)当然,也有可能这些语言以前也有这个词,在后来的演变中都消失了。不过,诸多语言同时消失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8)《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十讲》,页177。


考古论文